第 27 章
翌日婉婉重整旗鼓, 早起出门往浮玉居去,谁知路上恰好又碰见了陆淇。
不过陆淇状态非常不佳,是由个嬷嬷从祠堂里背出来的, 脸色苍白如纸,瞧着样子是狠狠哭过一回, 紧抿着唇, 恶狠狠地瞪着婉婉。
狭路相逢,云茵忙拉着婉婉站在小道一边避开,但也冷不防教婢女金枝撞了下肩膀。
婉婉忍着没吭声儿, 直等人都走远了,才问云茵, “姐姐,三姐姐这是怎么了?”
云茵叹口气道:“姑娘不知道, 昨儿晚上世子爷教茂华又将三小姐带去了祠堂, 跪了这一晚上呢。”
“听说赵姨娘去畅春阁去寻侯爷, 侯爷不知怎的也气得厉害, 不仅不准求情, 还说赵姨娘要是不会管教女儿, 就教三小姐往后跟着夫人听教诲。”
话竟说得这样重啊……
婉婉闻言错愕,回头又看一眼陆淇走远的背影, 想起自己昨日确实忍不住跟表哥告了状, 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。
可侯爷和表哥只是因为她受了委屈, 就对亲女儿、亲妹妹下这样的重罚吗?
婉婉觉得不太可能。
要知道平日里若陆雯和陆淇闹了别扭, 侯爷都会护着陆淇多些, 更何况是她。
其中缘由, 自然只有被罚去跪祠堂的陆淇才心知肚明。
这边嬷嬷背着陆淇回到碧桐馆, 赵姨娘已枯坐等了一夜, 脸色比跪祠堂的陆淇也好不到哪儿去。
屋里没烧炭盆,气温极低,底下人干活,也大气儿都不敢出。
一直给陆淇上完药,伺候着她安生靠在床头歇气了,赵姨娘才从软榻上起身,挥手教屋里的下人全都出了屋。
“说说吧,你脑子里究竟装的都是些什么?”
赵姨娘冷眉看陆淇,“一个靖安侯府的小姐,平白去搭理许承安这么个无权无势的白身,你图什么呢?”
她平日待陆淇,那是捧在手心里当仙女似得养这么大,从小就没说过一句重话,如此严厉的模样,还是头一回。
陆淇倒不犯怵,才刚受过罚,膝盖疼得连两腿都像是要断了,站都站不起来,她听见许承安的名字只觉无比厌烦。
“谁图他了,他有什么可图的,我与二哥不过见他是祖母的客人才以礼相待几分罢了……”
“你再狡辩!?”赵姨娘猛一口截断了她的话,“你要是没存别的心思,你给他说钟意婉那些事做什么?”
陆淇当即语滞。
原是许老夫人先头给老夫人来信,信中委婉地借关心的口吻,问及了婉婉的情形——包括但不限于婉婉的过去、万寿节之事,还有她莫须有的“癔症”。
信的最后还称许承安如今功业未定,科考在即,不能过多分心出府,等于婉拒了老夫人试图结亲的意愿。
但因那封信的内容涉及的都是侯府里已经明令封口的消息,是以老夫人并没有教任何人知道就烧掉了。
那陆淇又打哪儿知道许家来信的?
无非是许家的消息,本就是她说出去的,她回过头又拿去欺负婉婉,莫不过就是看准了婉婉一贯不兴告状那一套,谁知道这回马失前蹄,闹得这样大。
赵姨娘想起来此事便火烧心头,“真是个糊涂的丫头,也难怪你爹爹对你那般失望!”
陆淇被说得委屈,瘪着嘴就哭起来,“我就是不想看钟意婉好过,她一个外姓人,凭什么教爹爹祖母和三哥都向着她?”
“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爹究竟在气什么是吧?!”
赵姨娘简直恨铁不成钢,快步从外间软榻上拿出一副画像扔到了陆淇身上,教她自己看。
“他近来才千挑万选替你相中了弘昌伯府的世子,前儿还跟我说那年轻人一表人才,正与你相配,可你倒好,给他整一出后院起火!”
陆进廉见着出色的年轻人,心里头一个想到的不是陆雯,而是陆淇。
陆淇这才神色一怔,“可……可我与许承安根本没什么啊,娘你告诉爹爹,我怎么会喜欢许承安呢!”
赵姨娘望着她,一时都觉心累和头疼。
想要告诉陆进廉去,也要现在能见到他的人才行啊!
昨儿陆进廉回府就去了程氏的畅春阁,摆明了并不想看见她们母女,说不得就是在气女儿不争气,为了个白身士子搬弄是非,委实眼界儿太低,失了侯府的脸面。
赵姨娘实在累了,叹一声,“先好好养伤吧,这两天能下地了就先去看看你爹,到时候多在他跟前说说好话。”
陆淇听话闷声应了两句,目送赵姨娘出了屏风。
她自己靠在软枕上,稍动一下就牵扯双腿痛得直钻心,左右思来想去发现无人可怨,索性还是全都归结给了婉婉。
瞧着吧,一次两次能找三哥给她做主,她还能找一辈子不成?
*
程氏定下的进宫日子很快就到了。
宫里规矩重,婉婉先前连着几日跟何嬷嬷学礼仪,累得腰酸背痛,竟还开始期望这天早些到来了,俗称早死早超生嘛。
当今皇后出身靖安侯府,未出阁前,是陆家那一辈唯一的嫡小姐。
当初先帝下旨要为还是皇子的当今圣上遴选皇子妃,听闻是圣上彼时长跪承乾殿外,一天一夜跪得晕倒过去,才为自己求来了这门姻缘呢。
得来不易,想来夫妻二人亦是有过一段琴瑟和鸣的时光的。
陆家的嫡小姐嫁了过去,而后陆老太爷便为圣上殚精竭虑数年,一路将圣上从寂寂无名的十一皇子,扶上太子之位,再到登基御极成为九五之尊。
皇后也得以从皇子妃成为太子妃,最终母仪天下。
可帝后夫妻之间同床共枕二十来年,却将当初跪宫门时的珍贵情意,逐渐消磨殆尽了。
十几年来靖安侯府如日中天,陆进廉也向来疼爱这个妹妹,所以纵然后宫新人辈出、小打小闹不断,但却从来没人能真正撼动皇后的地位。
许是一辈子被保护得太顺遂,娇生惯养长大,婉婉过往从旁人口中听来的皇后,多少有些不太好相处。
临走前一天晚上,云茵告诫婉婉,“姑娘面对娘娘平常心即可,在她跟前切忌费心刻意示好,她不喜欢人家跟她说恭维话。”
婉婉头回掩着被子没应声儿。
她心底里说实在的,当真一点儿都不在乎皇后是否青睐于她,宫里并不是什么好地方,她又不傻。
翌日进宫,清晨云层阴翳,飘起了雪。
婉婉穿着繁重的宫装,在府门前上马车时,遇上了正要去官署的陆进廉与陆珏。
她是头回穿这样正式厚重的服饰,原本娇小的身子被撑起了端庄的气质,头发绾成极正式的双月髻,珠钗环翠,眉心一朵梅花花钿,妍丽了整张美人面。
婉婉见他在看着她,忙竭力藏起来自己心里那点儿不可抑制的紧张,在府门前福身见了礼,眉眼弯弯地冲他笑了笑。
“表哥慢走。”
可她的心事从来都在脸上眼里,再怎么藏也藏不住,教人都不必费心去猜都能一目了然。
于是临启程前,车窗外有人敲了敲。
婉婉打开车窗,茂华立在车窗下笑着劝慰句:“爷教小的来跟姑娘说,别怕,只当进去瞧瞧宫墙里的景致便是了。”
嗯?
婉婉狐疑地朝陆珏的马车看了眼,可惜除了已关闭的车门,什么也都没瞧见,也还没等多问两句,程氏已吩咐马车启程了。
她坐在马车里,心思千回百转,双手交握在一起出了一路的汗,直进到宫墙里步行,冷风吹得呼啸,还是止不住的忐忑。
到凤仪宫门前,宫女进殿中通报。
婉婉和程氏一道站在廊下等待宣召,眼角余光已能察觉到周遭有些宫人忍不住在偷偷打量她。
这位靖安侯府表小姐,可比那位宠冠六宫的宁昭仪,还要美多了。
婉婉不太喜欢被人那样不错眼儿地瞧,不自在,幸而不多时,殿里出来个年纪稍长的宫女,应是皇后身边得力之人,将二人领进了正殿。
凤仪布置鲜少见金石玉器,反倒多花鸟,殿里宫人来往寂静无声,却是几只羽毛艳丽的鹦鹉,站在藤蔓攀附的花架上喊得热闹。
“来者何人!来者何人!”
殿中冷不防响起这一声呼喝,婉婉头一遭经历难免心头一跳。
她原低着头,当下也下意识抬眸去看,便见东首的金缎软榻上坐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,鬓边簪一支鸣凤钗,正慵懒倚着软枕。
这殿里能坐着的,除了皇后没有别人。
皇后常日养尊处优,是以作养得极好,面颊饱满肤色白皙,双目大而偏圆却不显幼态,一双丹凤眼眸光锐利有神,和陆雯还颇有几分相似的英气。
她此时手中执一盏玉骨瓷茶盏并不饮,目光袅袅望过来,便是不偏不倚正落在婉婉身上。
四目相接,婉婉忙低垂下长睫,不敢多看。
随着程氏一道行至殿中央,恭敬见礼道:“臣妇/民女拜见皇后娘娘,娘娘万福金安。”
皇后慵然抬了抬手教她们免礼,而后便吩咐宫女,“赐座吧。”
*
午时初落雪纷飞,金銮殿上的朝会还有小半个时辰便要结束了。
谏议院东侧存正堂中,陆珏搁置了手中的狼毫,从外唤进来个侍官,递给他一封文牍,吩咐道:“交给中书省张大人,请他今日即刻觐见陛下,商议此法。”
侍官领命,接过文牍便退了下去。
屋中复又静下来,陆珏靠进椅背里抬手揉了揉眉心,长睫微阖,眼前便又浮现出了昨夜梦中的些许画面。
清冷的月光,床前素青的帐幔随夜风缓慢飘荡。
他身前有人柔柔爬伏着,黏人的温软,女孩儿像是猫儿一样地蜷缩在他怀里。
他的胸膛起伏,女孩儿也随之伏动,她就像是他身体里的一部分。
昏暗月色中,她似乎醒了,朦胧抬起脸来望向陆珏,一开口,声音变成了一缕化在月光中的烟,缠/绵悱恻地近乎哀婉。
她问他,“哥哥,你为什么不要我了?”
为什么不要?
他本该要她吗?
陆珏眉尖微蹙,静静望住她,眸光淡淡,并没有回应。
她伸出双臂揽住他的脖颈,脸颊贴上他胸膛,鼻音酸涩,“我一个人好害怕,哥哥,别丢下我好不好,我只想永远和你在一起……”
“容深哥哥,你抱抱我吧……”
绵软的声音带了哽咽,竟是又哭了,滚烫的眼泪掉落在他脖颈上,触感甚至灼人。
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兴许藏了一条江河,一旦哭起来便源源不竭。
“我做了噩梦,睁开眼睛却找不到你,哥哥,我好想你,别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?”
她轻轻地摇撼了下他的手臂,陆珏眸中不禁松动,终于抬起手掌,覆上了她纤细的脊背。
手掌下细腰不足盈盈一握,脊背单薄而秀致,微微凸起的脊柱,像是条勾人心弦的锁链。
原来她的开心那么简单,抱一下就可以,她扬起脸冲他笑了笑,露出脸颊边两个浅浅地小梨涡。
她凑过来,用额头蹭了蹭他的脸颊和脖颈,鼻尖呼出的温热的气息就萦绕在他颈间,真实地教人都怀疑那究竟是不是梦。
也兴许那根本不是梦,而是他的七情六欲。
陆珏睁开眼,眉心仍留有蹙起的痕迹,他起身走到窗边,外头的落雪已将屋顶都覆盖住了,入目一片银白。
他倏忽想起几年前,入宫伴读前夕,那丫头也曾拽着他袖子哭晕过去,当时她若是能说话,是不是也会质问他——
你为什么不要我了?
因为其实于他而言,只要他想,长久地留下她,也……并非难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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