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府令牌一亮，龙虎军一众互相对视一眼，皆心知肚明：以当前形势，大理寺想要的人或物刑部截不下。遂只好应是，调头往大理寺去。自然那四人也不必动武，便老实跟在龙虎军后面，无一不对车中人有所好奇与猜测。

        无晴回了马车，驾车缓慢，余光监视着兴许打着小算盘的龙虎军。龙虎军显得有些战战兢兢，倒是没有耍小聪明。

        一路上沉闷得很，只有脚步声与马车行进声此起彼伏，以及树叶时不时沙沙作响。

        忽然一阵强风吹过，携着尘土，吹得步行者抬臂挡风，慢下步子，亦吹得不重的车帏掀开几息，车中人的相貌霎时映入蒋攸眼帘。

        同时有所觉察的王煊目光偏移，恰巧与那被风掀起遮目前发的瘦书生四目相对，她微微挑眉，诧异于书生的眉眼与记忆中的一个女童十分相似。

        可那女童的父亲因为与她的亲父永淮王有牵扯，在永淮王焚死后第八年他们一家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发配边疆，病死于押送途中，尸首尽皆被找到。莫非死的并非是那女童，而是替身？

        强风来去匆匆，车帏很快阻断二人的目光。蒋攸自然地回过头，仿佛方才无事发生，可其心底已是波澜叠起。

        秦恒公主。蒋攸笃定车中坐着的是秦恒公主，尽管公主一副男子打扮，但蒋攸深谙此道，故一眼即识破。何况她即便记不清公主的模样，也始终记得那双眼睛。毕竟那般暖意洋洋又冷得彻骨，以有情裹挟着无情的清澈眸子世间少有。不，恐怕除了秦恒公主外再无人有此特别之处。

        此时此刻，蒋攸高兴又激动，她没想到刚回京便遇上公主。就是不知公主可晓得自己的身世？应是不知罢，蒋攸希望她不知，不然公主这些年未免太过可怜了些……

        无论如何，之后就由她来辅佐公主从奸贼手中夺回北秦江山。家族所托，殿下大恩，她皆不会负。蒋攸暗暗坚定信念，掩在长袖中的手悄悄地紧握成拳。

        与王煊所猜测一般无二，蒋攸确实是她少时的几日玩伴，也确实是罪臣之女杨攸，她的父亲杨秦是忠实的旧太子党。

        在永淮王被废又遭驱逐出京时，杨秦作为密探留在秦京，一直为永淮王传递情报。在永淮王被关入禁宫时，他也一直在筹谋救主大计，可惜千算万算还是没能逃过齐文的手掌心。

        成王败寇，杨秦不惧为寇，他只怕报偿不了太子殿下救他全家的大恩，纵太子殿下已故，他也不会认命。更何况他不仅忠于太子，还忠于王秦，自当无比痛恨那窃朝篡位者。

        于是杨秦舍自己与家人之命送小女儿杨攸脱离死地，将希望寄于其身，让她去辅佐太子之女，北秦真正且唯一的皇室秦恒公主，定要让北秦天子宝座物归原主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即是蒋攸归京之目的，而在大理寺扎根落户是她为达成目的要做的第一步。她要以大理寺为踏板进入皇党政权核心，成为深扎敌军腹地的暗桩，就与她的父亲一样。

        马车中的王煊不知蒋攸所想，不过她算计着找机会试探蒋攸。倘若她真的是杨秦之女，且有忠诚之心，王煊就可以借父之名将之收入麾下。如此一来，只消蒋攸在大理寺站稳脚跟，有些事就不必她亲自来做，省得惹周霖怀疑。

        未过多久，他们顺利抵达大理寺。

        彼时大理寺门前排长队二三，皆是应特招而来，热闹得失了往日的森冷，不得不叫人怀疑眼前是不是大理寺。

        龙虎军一众显然就有点不敢相信，毕竟往常他们要是有事过来，所见不是凶神恶煞就是凶神恶煞，大理寺那匾额就跟长了牙似的，管叫那靠近者多少留下点皮骨血肉。今日可真是活见鬼，门口那些和颜悦色者是谁？

        反观龙虎军身后四人，严格来说，是除了蒋攸之外的三人无一不是两眼放光。高斩许是性子别扭，倒是矜持几分，高犬与右鹰当真是一副头发长见识短的模样。要不是前面有龙虎军挡着，他们早就冲过去可劲儿发新鲜。就是当下，他俩还你一句我一句“你看那石狮子，你看那匾额，你看那墙，你看那砖……”，左右尽是以苍白言语盛赞不已。

        见状，高斩满面嫌弃，道：“真没出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哈！别装了，我就不信你不激动！”高犬驳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哼，本少爷哪像你等那么没见识，莫说大理寺，就算面前是皇宫，本少爷也依旧淡定。”可惜高犬二人全然未在听，高斩面色微红，又冷哼一声不再多言，眼神却不经意地往大理寺门口飘，难说不对大理寺心向往之。

        因着太过为大理寺着迷，高斩三人并未注意到蒋攸与马车已经离开队伍。他们不自觉地跟随龙虎军越来越靠近大理寺，直至被喝令止步。

        此一声喝令让三人回神且发懵，还是高斩反应快，向大理寺官吏抱拳一礼，简略地说明情况，倒是给龙虎军行了方便。

        在大理寺门前做登记之事的有四人，皆是工簿，有三人手不离笔、眼不离簿，尽是慈眉善目。唯有一高壮者抱胸而立，瞪着铜锣凶目，像个门神，此人即是大理寺工簿之中最不像文人的裴武。

        裴武乃是自打周霖上任起即就任工簿者，一直未离职，可谓周霖这一代的大理寺元老之一。是以他虽说官职仍是普普通通的工簿，但地位却是工簿之中最高的，同样他的经验也非寻常工簿能比。

        一如此刻，不过听高斩简单地说“此人死在城门口，货箱里有一具尸体，我等乃应招者，顺道随官而来”，裴武就觉察到这件案子的诸多细节。

        第一，这个刚死的人为何要往城中运尸，莫非尸中□□，欲行不轨。

        第二，运尸者因何死于城门前，莫非有同伙在那附近，见事情败露偷偷杀人灭口？

        第三，这几个应招者因何被龙虎军押来，他们恐怕是与这件案子有所牵扯。

        第四，龙虎军大部分所属相党，这两具尸体按理说应是会被送去刑部，为何到了大理寺？

        裴武面无表情，先看向龙虎军，说：“多谢几位将尸体送来，几位可先行离去，待之后若有细节不明之处，还望几位配合大理寺的调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龙虎军应，放下抬尸体的木担与红箱就匆匆离开。正排队的一众固然不瞎，又皆有所好奇，但他们知道大理寺规矩森严，故尽数视若无睹，继续有条不紊地做登记。

        待龙虎军远去，裴武这才看向颇是拘谨的三人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必紧张，我问一个问题，你们答就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……”三人弱弱一应，就连高斩都不由紧张得喉咙发干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谁将你们领来大理寺？”裴武笃定龙虎军一开始的确是往刑部走。而关于尸体的事于此地不好问，遂只问这个问题。

        三人对视一眼，高斩回答：“回大人，我等不知其身份，只知贵人坐于马车，其侍从向官兵亮了黑木牌，木牌上刻有‘周’字，而后我等四人便随官兵至此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周，黑木牌……莫不是周府令牌？！裴武大惊，惊到忽略了“四”这个数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马车何在？”他急声问。

        此刻高斩三人才猛然发觉蒋攸与马车皆不在身旁。好在右鹰记性好，记得那马车细节，往马车聚集之地扫视一圈，发现尚未离开的贵人马车，他即刻伸手一指。

        裴武顺其所指方向看去，就见一匹玄黑骏马停驻墙边，其身后是一架再普通不过的车，然相比其他马车，此车车顶是不常见的黄色。

        黄色车顶，黑马，周府令牌。

        裴武吞咽口水，猜到车中坐着谁，就是那驾车的侍从颇为面生。

        正兀自思量着，远见侍从下了马车，撩开车帘，一个纤小的“男子”露面，轻盈落地。旋即又有一瘦书生靠近马车，被侍从阻拦，不知在说些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裴武不愧是大理寺老人，当即拍拍近处同僚赵六的肩膀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裴兄？”工簿赵六疑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去把云寺正找来，就说十万火急。再叫几个狱丞，有尸体要搬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不错，裴武经验丰富得将此事移交给云峥。既无把握处理好就不要硬做，哪怕是好心办了坏事也是坏事。裴武谨遵大理寺就职准则之一，万事不可托大。

        接着裴武让高斩三人与暂停登记的队伍稍作等候，其余人则继续登记。同时他一直关注马车那边的情况，以免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来不及应对。

        好在并未出什么事。等云峥匆匆赶来，裴武将此间情况简明扼要地告知于他，云峥稍作考虑便作出指示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将这三位和尸体先带去里面。”此乃吩咐身后的几个狱丞，随后云峥又对高斩三人说，“你三人进去后先将案件情况详细道来，之后到东堂找庄寺丞，他会告诉你等该参加什么考试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高斩三人立即抱拳应是，神色难掩激动。

        处理好此事，云峥抬目望一眼不远处，那可不就是公主吗……他暗叹一声，看向裴武，无奈一语：“走吧，一道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。”裴武应，苦笑，跟在他身后。

        王煊这边，她正与蒋攸聊（互）得（相）火（试）热（探），忽然瞄见云峥二人渐近，遂住口，看向他们。蒋攸亦顺其目光一瞧，瞬间明了来者官位不俗，于是转身面对他们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二位八成就等着他们过来……云峥与裴武俱是心道。

        在三人身前七尺处止步，云峥二人先向王煊行以一礼，起身后云峥恭敬问：“不知公子有何吩咐？”

        他甚有眼力见，并未拆穿王煊女扮男装一事。

        王煊轻咳一声，故作沉声回答：“自是应招而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应招，公主可是认真的？云峥冒昧地仔细辨她神情，不见半分玩笑之意。他便又问：“此事大人可知晓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如若大人知晓还好，但八成……

        果然，王煊摇首，却自信一笑，说：“君泽定是会应允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着实无从反驳，大人确实对公主百依百顺，不然也不会连挖金山都带着好奇的公主。云峥无奈更甚，对公主歉言：“烦请公子稍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言罢，他看向蒋攸。

        未待他问，蒋攸便从怀中拿出一封信，双手递上，且道：“听说大理寺缺人手，老师特举荐我来此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云峥接过信一看，信封上赫然写着“洪羚钟亲笔”五个大字，他不禁略感惊讶，洪老不是衣钵不传二人吗？又打量蒋攸一眼，云峥有点相信他是洪老的弟子，因为其身形同大人一般，比寻常男子瘦小些，喉结倒是比大人明显。然大人乃年少时受苦太多才会那样，这位就不知何故与姑娘身材相似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将信交还，云峥吩咐裴武带蒋攸去见大人。

        少时，看他们走远，云峥才小声对公主说：“公主，您还是回去吧。即便是您，大人也无法以权谋私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言下之意，想在大理寺走后门，绝无可能。

        此语令王煊甚是不满，言之：“何须谋私，在下有真才实学，可凭实力应特招，云寺正莫不信乎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这云峥能怎么回，只得一声“信”加“可是”，且尚未“可是”出来就被打断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无甚可是，云寺正端看在下能否通过考试便是。若通不过，在下打道回府也合理。若通过了，即无有徇私，在下于大理寺任职乃理所应当。云寺正觉着呢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话已至此，云峥无奈至极，唯有抱拳答：“谨遵公子之言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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